两人在楼梯间慢慢地走着，不着急，也不赶。
今天晚上就是这样的，两个人都不紧张。
哭过了，说过了——
宁千川承诺过了，今天晚上，会好好的跟唐怜云说一说自己的过去。
“虽然零零散散的都跟你说的差不多了。”
宁千川苦笑一声。
还好，答应这个小丫头的只有童年部分，如果这丫头非要纠缠着让自己把“缘与剑的江湖”这款游戏的相关事情说出来的话，现在还是太早了点。
两人跟平常一样的说笑，嬉闹，挽着手，走下了楼层，拐弯，进店。
一切都自然而然，因为这些都不是今夜的重点。
坐在定好的包间内，偌大的房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相邻而坐，看着对面的几个空位，宁千川不由得笑出声来。
“我们真奢侈。”
“是啊。”
唐怜云嘻嘻一笑，闭上了眼睛，轻轻的靠在椅子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那么……要开始讲了吗？”
“……嗯。”
宁千川开始陈述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自己十八年来的，相当早期的故事。
十八年前，某家医院的产间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那一声算是宁千川整个人生的起点。
爸爸，妈妈，平房——
一切都很正常。
虽然宁千川本人不是很记得了，但是那段生活在平房里的时间一直是心中最为暧昧温暖的一块区域，有爸爸，有妈妈，这样的家庭，本来就是应该快快乐乐的走下去的……
然而记忆之中的某一段时间，爸爸妈妈争吵的特别剧烈，之后，爸爸便不再回到家里，自己跟妈妈一个人生活了下去。
大概七岁左右？
那个时候的妈妈变得很不好……
跟以前的妈妈相比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没有精神，笑的让人不舒服，总是躲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哭泣。
那个时候的自己也不敢问爸爸和妈妈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的觉得很不对劲。
是的……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宁千川将会作为一个普通的单亲家庭的孩子长大，虽然性格可能有些扭曲，但终归……
后来，又发生了一场意外。
一天，妈妈领着宁千川上街散心的时候，突然一辆车横冲直撞的冲着宁千川开了过来。
躲避不及，妈妈把当时还有幼小的宁千川狠狠地推到了一边，而自己则正面迎接了车子的撞击。
之后……
印象不清了。
只记得妈妈浑身都是血液，眼睛大大的睁着。
宁千川从来没有看过那样让人恐惧的妈妈。
说实话，小时候对于妈妈被车子撞到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悲伤……而是恐惧。
那时候妈妈的脸，太吓人了。
再之后，宁千川麻木的坐在白色的车子内，听着呜呜的笛子声响了一路，跟着妈妈一起去了医院——
那是跟妈妈一起行动的最后一段时间。
再之后，“妈妈”就再也看不到了。
白色的房间，刺鼻的消毒水，穿着白大褂的人，来来往往的陌生阿姨……
他们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推着小车子，无数的人进入“妈妈在的房间”，又有无数的人出来。
而当自己想要进去看看妈妈的时候，却又会遭到其他人的阻拦。
自己当时很不明白，为什么……
妈妈不是我的妈妈么？
当时年级尚小的宁千川拦住了一个推着小车的阿姨，张开双臂站在阿姨的身前。
“阿姨……把你身上的白衣服给我。”
想来，那时候，宁千川可能就已经具备了打劫的天赋了吧。
可惜，就算穿着从阿姨手中要来的白大褂，宁千川还是看不见妈妈，那些穿白衣服的叔叔阿姨虽然会给自己吃的，给自己看电视，给自己玩具……但是他们就是不让自己看妈妈。
待在白色房间里的记忆不知怎么的，在宁千川的脑海中模糊而又清晰。
虽然已经不记得房间是什么样子，叔叔阿姨是什么样子……
但是他却记得自己的那个小房间的窗外，有一棵树。
那是从窗外仅能看见全貌的唯一事物。
那时的宁千川总是盯着树发呆，他希望能够看到……看到一个人。
爸爸。
他希望看到爸爸，看到爸爸进入妈妈在的房间，把妈妈带出来。
那时候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父亲了……
他每天都希望自己的父亲通过各种方式出现在这个白色的房间里。
哪怕是混在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叔叔阿姨之中。
哪怕是从窗外的树上爬上来。
哪怕是……
然而，不论那种，爸爸都没有出现。
而又过了很久，宁千川傻愣愣的看这一个盒子。
穿着白大褂的叔叔阿姨告诉他，这个盒子就是妈妈。
当时的自己还在想。
开什么玩笑……
妈妈怎么可能会装在这个盒子里。
这个盒子那么丑，妈妈又是个爱漂亮的人……
怎么可能呢？
然后，木然的宁千川就在一群陌生的叔叔的带领下，走出了白色的房间。
看着黑色的盒子放进了一个凹槽里，泥土被埋在上面。
带着妈妈相片的石碑立在了土堆的前面。
“磕头。”
如此被命令道。
磕头就能叫回妈妈么？
宁千川磕头，磕了很久。
不只是三个，可能有几十个吧。
那时候陌生的叔叔阿姨们都过来阻拦自己，而宁千川只顾着在这群人的身影中寻找某个快要遗忘了的人。
爸爸在哪里了呢？
又过了几天，宁千川终于见到了快要忘记面庞的某人。
爸爸……？
他是自己的父亲么？
太久没见到了，几乎要忘记了。
只知道，身边的人都说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所以自己走到了那个人的身边，拽着他的裤腿。
“妈妈死了。”
陈述了这样一个事实。
而那个男人点点头。
他没有哭……当时他说了什么宁千川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没有哭。
再然后，宁千川就被男人给带到了一户人家里。
高楼……
跟原先的平房完全不一样的高楼。
男人让自己跟一个陌生的女人叫妈妈，让自己跟一个陌生的女孩叫妹妹。
妈妈？
妈妈不是死了么？
这个女人是谁？
妹妹？
妈妈不是只有我一个孩子吗？
这个地方是我的家？
我的家不是平房吗？
宁千川拽着男人的裤腿，嚷嚷着要回家。
被那个男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陌生的“妈妈”跑过来抱住了自己。
陌生的妹妹跟着娃娃大哭了起来。
宁千川看着那个陌生的男人。
“你真的是我的爸爸么？”
可能那个时候自己是知道的，只是单纯的想要让这个男人生气。
可能那个时候自己是迷茫的，只是希望这个男人送自己回家，回到那个虽然没有爸爸，但是妈妈还住在那里的小平房。
然而……没有。
自己之后就住在那里了。
再往后的记忆就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弱势的，几乎每次跟自己说话都用讨好语气的“新妈妈”。
惹人烦躁的，缠着自己的“妹妹”。
宁千川当时深刻的明白一件事情。
这里不是他的家，这里是“新妈妈”和“新妹妹”的家。
而“爸爸”作为自己最后一个认识的亲人，把自己抛弃在了这里，抛弃到了别人的家里。
自己由自顾自的消失了。
打宁千川的那一巴掌，讲是宁千川跟“爸爸”这辈子最后一次的直接接触。
后来……
渐渐地长大了，叛逆了。
宁千川从来没有把继母对自己的容忍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也从来没有把妹妹的好意当成自己身为哥哥有多成功。
他很清楚，时时刻刻的明白着，这只是陌生人施舍给他的好意而已。
所以继母越是容忍，妹妹越是笑嘻嘻的看着自己，自己就越是烦躁，越是不安。
就好像自己明明不想去欠他们的钱，但是她们却非要往宁千川的行囊里装上根本无法偿还的债务一样。
不光是在家里……
在学校里也是……
吃的，穿的，用得……
全部都是别人的施舍……
后来宁千川用一个理由来麻痹自己——
这些东西都是爸爸买的，而爸爸之所以这么做，是欠我的，也是亏欠妈妈的……
他没有救妈妈，没有管我，所以，必须要用这种方法来补偿我。
很可惜，这种想法在当时的宁千川心中似乎并不能稳定的起到作用。
他知道这种想法很卑鄙，他知道这种想法根本是自己骗自己。
然而他必须要用这种想法麻痹自己。
在良心过不去和生活过不去之间，他根本找不到一个平衡点。
所以……在极度的矛盾之中，宁千川不得不用别的方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反抗，逃学，打架。
只有这些破坏常理的行为，才能让宁千川切实的感受到自己的良知在逐渐的被麻痹，自己就是个真正的垃圾，蛀虫。
只有通过这样的否定自己，这样的麻痹……
“垃圾和蛀虫是不用遵循社会公德的……可以放心的当渣滓……”
那个时候的宁千川向往着成为一个人渣，废人，这样就可以适应这种混乱的日常，就可以不用因为心中的某种柔软而受到折磨。
但是……
又是但是……
那个事件爆发了……
宁千川掐了自己的妹妹……
绝对无法饶恕的行为……
就连当时已经沉沦为“垃圾，渣滓”的宁千川都知道，自己做的过火了。
终于，在许久不见的“父亲”的一个电话下，他被送到了另一个人的家里。
其实无所谓……
不论是哪一家都不是自己的家，不论走到哪里自己都没有家人。
所以……宁千川依旧我行我素了起来。
因为人渣是没有良知的，所以不存在知错就改这一说。
因为蛀虫会理所当然的把别人的善意当成他应有的东西，所以不会对妹妹感到愧疚。
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
不过，新的环境似乎没他想象的那么好……
新的家庭里没有“妹妹”，只有一个有些蛮横过头的“姐姐”
没有过度谦让的“妈妈”，只有一个对自己笑的很温暖，笑的让自己害怕的“阿姨”
“叔叔”会在宁千川做出大的错事的时候擅用公权，把他关进未成年人本应该进不去的，审讯犯人的房间里，然后坐在铁栏外面嬉皮笑脸的跟自己唠嗑，等到了下班的时间再打开铁栏子门，带着自己回家吃饭。
如果作坏事之前被“姐姐”发现了的话，等待自己的就不是铁栏杆，而是没有分寸的一顿毒打。
“阿姨”会温柔的帮自己上伤药，会给自己做好吃的……
再往后，宁千川的性格一点点的掰了回来。
后来……
因为某种不可抗力……他决定离开叔叔阿姨的庇护，到一个新的城市，以一个全新的面貌开始生活。
上学……念书……
叔叔自然答应了他的要求，阿姨也很支持，只是虽然想去通知“姐姐”，可话还没有好好说出口，因为“害羞”的感情，只把发卡送给了那个男人婆就仓皇鼠窜了。
后来，宁千川在这个城市里遇到了唐怜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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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千川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讲完了这一切，讲完了自己十八年的人生。
中间有很多省略，很多漏洞。
如果唐怜云问的话……
自己应该会说吧……
“如何，丫头，听够了吗？”
宁千川打起精神，扭头看着身边的少女。唐怜云仰着脸，看着宁千川，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揪住了宁千川的半袖。
“你不是垃圾，也不是蛀虫……”
“我知道，我当然不是。”
“那个……你后来的妈妈也好，妹妹也好，叔叔阿姨，姐姐也是，他们都是爱你的……”
“我也知道啊。”
宁千川苦笑一声。
“所以……没有我……对吗？”
“……”
“你曾经的人生里……果然没有我吧……”
“……嗯……”
“那……”
唐怜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推开椅子，站在原地，手臂搭在宁千川的肩膀上。
“我也是爱你的。”
“诶，呃，嗯，嗯……”
唐突的表白，吓了宁千川一跳。
“你因为年轻，不回应他们，但是你现在长大了，改过自新了，所以，你会回应我的爱，对吧。”
“……”
小丫头抬起宁千川的手，捧到了自己的脸侧。
“我会接替他们的棒……我会爱你的……作为家人，作为怜云……作为你今后人生的伴侣……你也会回应我的爱，对吗？”
“……”
宁千川哑然，旋即一笑。
“对，我不是垃圾，不是蛀虫……我当然会回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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