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二楼大厅最里侧的包间里，宁千川低着头，玩弄着手机，看上去漫不经心的样子。
躲在门外的服务员偷偷观察了许久许久，最后也没能看出来什么能够反馈给楼下经理的情报来，而大堂经理则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中。
他来干什么？
家族聚餐？
如果有家族聚餐的话鹏总一定会告诉我的……
他一个嚣张跋扈的大少爷刚才为什么会跟我道歉……
认识到自己之前做错了？
不阔冷。
虽说有点奇怪，但是从之前一次这位州夏大少爷给我留下来的印象来看，比起富家子弟的那种嚣张跋扈，他身上明显更具备一种痞子气息……换句话说，就像那些不学好的辍学混混一样。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良？
那么他之所以跟我道歉，肯定就是碰到了什么他自己解决不来的麻烦事儿，气焰让打压下去了……
而他之所以把自己的妹妹叫来这个地方……
应该是想要请来他爹给他当救兵吧……
哼哼……嘶……不行，这么大的事儿，我得问问鹏总。
这个小子学坏了就学坏了，州夏的大小姐可不能再让这么一个小混混牵累进去。
前台经理刚委托一边的人帮忙照看一下，自己揣着手机走向后厨，没走两步手机便自己响了起来，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赫然显示着“鹏总”两个字。
“嘶……诶！”
要么说是鹏总，什么事情都能料到，只要鹏总能够插手这兄妹俩之间的事情，基本上就妥了，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也应连累不到我的身上。
抱着松了一口气的想法，前台经理很快地接起了电话。
“喂——鹏总。”
“喂，小戴啊，我问你，刚才是不是宁少爷来饭店了？”
“对对对，就十五分钟之前，他在前台定了个二楼包间，我把它安排在吉祥厅了，说是一会儿大小姐要过来，丁总您看……”
“啥？！大小姐要亲自过来？！”
“啊……呃……宁少爷是这么说的。”
听对面鹏总诧异的语气，前台经理忽然本能的感觉到一阵微微的不妙。
“那个……鹏总，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吗？我这个……”
“等等，我也是刚接到大小姐的电话打听饭店里是不是来了大少爷，我可不知道她要亲自过来啊……嘶，小戴，你立刻清场，二楼的已经在的客人就算了，周围的那几件包间，订出去的回挂电话道个歉，没定出去的取消预订，务必要让少爷的包间周围没有别人，二楼用餐大厅的客人……想办法尽快的让他们挪到一楼或者包间，赔他们点代金券就行。”
“是……那个鹏总，要弄这么大阵仗么？”
这位姓戴的前台经理跟了丁展鹏好几年，跟他的关系还不错，因此壮着胆子多问了两句。
“主要是我不知道这两个小祖宗打算闹什么鬼……唉，小戴，有些事情没办法跟你说，清场就麻烦你了，务必要尽可能的把二楼的客人减少到最低，我马上问问小姐大概什么时候能到饭店，你先去张罗着，一会儿我得到信儿了回你电话，咱们想办法在那之前把门关了。”
“啊……呃……是。”
餐厅经理拿着手机，愣在了原地。
把门关了……
把门关了……
堂堂一个日流水几万的大饭店……就因为两个人的一次见面……关门了……
毛利润的损失姑且不说。
正在做的菜，正在用餐的客人。
如何把这一切停下而尽可能的造成最小的浪费。
如何尽可能的降低口碑的损失，不让客人太过生气……
怎么安排人告诉已经在饭店订好包间的人退订……
这一切的一切，弄下来简直是让人脑壳炸了一样的麻烦。
仅仅……
就是为了一次兄妹见面？
州夏集团牌面再大也不带这么玩的吧！？
这他妈哪儿来的玛丽苏小说内容啊，俩人弄宕机整个饭店，你以为饭店是你家开的……就算饭店真是你家开的也没这么肆意妄为的吧！厨子服务员前台后台的员工们不是人啊！
你俩不就见个面嘛，清什么场啊！你以为是大企业之间的机密会谈吗！？
就算是大企业之间的机密会谈也都是提前订好了地方说明了时间，一切的一切让人有个准备的呀！
神经病吗！？
就算心中无限的怨恨和咒骂，前台经理也只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换上一副笑脸，噔噔噔地跑到二楼。
万幸现在客人还不算太多，在二楼吃饭的客人仅仅只有两桌，包间除了大少爷之外也只有一间客人正在用餐……
但是如何开口又成了个问题。
人家包间里面正在好好的准备庆祝老人六十五大寿呢，自己哐当一把拉开门把人往外轰……
不挨打就算好的了。
脑壳几乎炸裂般疼痛的前台经理亲自走到饭桌前面，对着离着自己最近的正在吃饭的一桌人，陪着笑脸说道：“呃……能不能麻烦几位先移步到一楼……这个，咳……饭店的电路稍微出了点问题，一会儿二楼要停电一下检查电路，啊，作为几位的赔偿，这顿饭我们就免单了，几位能否……”
“诶——停电了？”
前台经理的身后，传来了一个他非常不想听到的声音，回头一看，身为一切的罪魁祸首，州夏集团的混混少爷正站在他的身后，一脸震惊。
“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过来的啊……怎么就停电了？”
你他妈的还好意思说！
我他妈也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出这种谎话骗人的啊！吃饭的客人被搅和了兴致，当然也有点不高兴，前台经理只能窘迫的说道：“那个……您先回房间，二楼包间的客人一会儿我们再交代，先收拾大厅的电路，稍后会尽可能地想办法给你们包间的客人让出灯来……”
“哦……那就行。”
宁千川点点头，松了口气。
而在他身边不远处，一个小孩儿啪的一声把宁千川包间对面的门打开了。
“爷爷，一会儿要停电啦，不过咱们包间的没事儿！”
嗡——
前台经理只觉得自己脑浆子都要炸了，硬生生的微笑着将大厅的客人打发到一楼，转身对着宁千川低声说道：“‘这是鹏总的安排……”
“鹏叔？”
宁千川不是笨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丁展鹏是打算给兄妹二人留个清净地方。
“哎呀……这就……不，不用了吧……”
“我们也只是听鹏总的吩咐，少爷您给点面子……”
“啊……嗯。”
宁千川本来也是没想做到这个份儿上的，但眼看着前台经理看向自己的那掺杂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憋屈的眼神，自己只得乖乖的尬笑一声。
“咳，那个……你等会儿，我给鹏叔挂个电话我，不能老这么麻烦你们。”
”不用！“
前台经理浑身一个激灵，在他眼里的宁千川是一个嚣张跋扈的大少爷形象，这一掏手机，摆明了就是打算跟丁总去告黑状去，脸上立刻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大少爷，我们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您别难为我好不好……”
“不，我是真的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没有没有，我们绝对没说您麻烦，您再等等，再等等，马上就好啊……”
最后一句话几乎要用哭腔说出来了，听的宁千川愧疚感在胸腔里直突突。
本来来到这里心情就微妙，再这么一闹，胸口中五味杂陈的，也干脆就不管这么多，点点头，木然的返回到了自己的包间里。
包间是十二人座的大包间，圆桌上摆放着诸多饼干点心，后边的橱柜上是各式各样标着价格的饮料，宁千川摇着头走到饮料柜前面，本来想拿出一瓶喝着压压惊的，但心中的罪恶感还是让他放弃了这一次白嫖。
“鹏叔怎么老是这样小题大做的……”
低头看着已经握在手里的果粒橙，宁千川沉吟着，看着橙色的液体在自己的掌中摇晃。
房间里很安静，房间本身的隔音效果也很好，房间外面的杂乱声音几乎只能够听得到很小的一部分，但即便如此，那份因为自己而引发的骚乱依旧牵引着胸中的罪恶感跃动着
时隔多年的兄妹见面，自己并不想去闹到这个地步。
“倒不如说……那丫头愿不愿意来见我还不清楚……”
忘了过去几年了，也不知道现在夏澄是什么样子。
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在脑海里烙印下这孩子的面孔，还是被驱赶出去之前，被自己掐住脖子的，那个还没年满十岁的可怜孩子……
妹妹的那并非憎恨，亦非仇视，纯粹只是痛苦和震惊的眼神……
……
不，面庞已经记不住了，回想起那段记忆来，能够记住的只有那双眼睛。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自己脑海里，即便是盯着唐怜云，偶尔也会错神的看岔的……
……
“嘶……唉……我他妈的简直是个混账……”
这句话在心里埋藏多年，偶尔一个人的时候情不自禁的也会这么念叨两句，只可惜这样的自责完全起不到任何的作用，无非就是让自己的叹息不那么空洞，让吐出来的气变成辱骂自己的词汇罢了……
本想过去这么多年，时光应该能多少弥补一下两人的关系，但今天晚上这么一闹，应该又会给那个孩子留下相当差劲的印象吧……
……
不行……
还是得给鹏叔挂个电话……
想明白过来的宁千川放下手里的饮料，习惯性的在兜里摸了摸，在掏出手机却没能找到那盒硬邦邦的能给自己带来安心感的纸壳子之后叹了口气，转身拉过了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唉，不是……拿错了！”
然而等打开通讯录之后，心如乱麻的宁千川才反应过来从兜里掏出来的手机并不是自己的，而是闻人交给他的只有夏澄一个手机号的特制手机。
“他妈的……”
算了，至少去找那个前台经理说清———————————
宁千川抬起头来，跟坐在对面的人四目相对。
脑海中传来了啪嗒一声，什么弦断掉的声音。
在桌子的另一侧，静静地坐着一个穿着浅蓝色短袖夏裙，竖着齐刘海学生头，抿着嘴唇，双手放在桌子上攥着拳头的女孩子。
“啊……呃……”
在看到这个女孩的一瞬间，宁千川浑身上下的血液都绽放开了一股子凉意。
“咳，终于看见我了？”
女孩眯起眼睛揉了揉鼻子，咳嗽一声，从身边的纸盒子里抽出来一张餐巾纸攥在手中，轻轻地擦拭着掌心。
“我还以为你要自言自语道丁叔叔彻底把这个饭店里的人都清光呢……排场真大啊，宁千川先生。”
咯噔。
从未听过的陌生称呼……陌生的声音，只有些许面熟的样貌……
但宁千川却可以肯定，坐在对面的人正是自己多年没见到过的：“夏澄……”
“我让戴叔叔停止轰客人了，只是咱俩见面用不了那么大的排场……特地用匿名的手机号把我喊到这里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吗，宁先生———”
夏澄抬起头来。
那双闪闪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宁千川。
脸上的表情似是轻蔑，似是不屑。
她伸出左右双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脖子两侧，微微抬起下巴，眼睛死死地盯着宁千川，五指收紧。“还是说……你对你家里的妹妹已经没那么大兴致了……所以想要来看看你恨不得让她去死的女人，来看看你最讨厌，如果没有，如果不存在就好了的我？”
“我……”
看着夏澈的双手，看着她的双眸。
宁千川只觉得自己左右手不住地颤抖，额头上的冷汗也开始滴下。
空调吹在身上，大夏天的却犹如坠落于冰窟一样的痛苦。
这并不是夏澄施加给自己的压力，而是自己看到夏澄后本能产生的反应。
啊……
多年前那个小女孩已经不会在用那种傻傻的眼神看着自己了，现在在自己面前的，已经是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姑娘，是州夏集团的大小姐。
是会用这样憎恨嫌恶的眼神看自己的人。
……
而且……我必须得受着。
咽了口唾沫，宁千川攥紧拳头。
“夏澄……对不起。”
夏澄愣了一下，两只手缓缓地放下了下来，按在胸口。
突然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咳，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静的小姑娘，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笑声。
因为感冒而变得沙哑的嗓子，因为刚才的咳嗽而变了音调的嗓子在这一连串的笑声下倾尽全力的折磨着夏澄自己的声带。
那干涸沙哑的笑声，紧紧攥着胸口衣物的那只手，还有不住颤抖的双肩。
撕破了一身斯文气的大笑持续了一会儿，夏澄在抬起头来，仰着脸，缓了口气，又缓缓地垂下了头，修建的整齐的刘海在灯光下形成的阴影遮盖住了她的双眼。
“为什么现在想起来道歉了？”
“……”
“事到如今，咳……咳咳……，咳……呵……你……道歉？宁……千川，你跟我道歉？”
有剧烈的咳嗽了两声，夏澄狠狠地吐了一口气，左手狠狠地在自己喉咙上抓了一下，抬起头。
隐匿在阴影中的双眼满是浓郁的怨恨。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我是你继母的女儿，我是破坏了你家庭的女人的孩子，你恨我打我骂我不是很正常的吗？”
“不是……不是……”
“哈，咳……咳咳……到现在，呵……道歉，真有你的。”
夏澄像是想笑，但又太过痛苦，笑不出来，只能用力的掐着自己的喉咙，用外力压迫着想要咳嗽的欲望
“咳……想恨我就恨我，想学坏就学坏，想学好就学好，想见我就见我，想道歉就道歉……宁千川……你以为你是谁啊？凭什么……我问问你，凭什么！！！”
这一声凭什么，夏澄终于按捺不住了泪水。
她站了起来。
“为什么当时要那么对我说……为什么现在你又要道歉，你不是讨厌我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凭什么你可以这么肆意妄为？我到底又算是什么东西？”
“我……”
“对啊，你有妹妹，唐怜云，是叫这个名字对吧。”
夏澈大大的呼吸了一口气，撑着桌子，死盯着宁千川。
“怎么不把你心爱的妹妹领来，让我看看究竟什么样的女孩配当您妹妹？你恨我的话就把她带过来羞辱我啊！”
嘭。
玻璃转盘被恶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宁千川的一句道歉，几乎引发了夏澄胸腔里的所有愤怒，而宁千川自然也听得出来，夏澄真正愤怒的并不仅仅是当时自己掐住她的脖子怨恨的要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是更久远之前的，自己那种无所谓的态度……
是啊……
在懂事儿之前，自己究竟是怎么看待夏澈的……
当初的业，也就是现在的果了。
宁千川苦笑着，放弃了任何申辩。
虽然这样说起来相当人渣，也让自己恶心，但是说真的……夏澈愿意这样愤怒的嘶吼，愿意痛斥自己，自己反而有那么一点点的心安。
可是看着这个“妹妹”撕扯着已经干哑的喉咙，如此歇斯底里的样子，全然顾不上州夏大小姐的尊严，心中的愧疚又在狠狠地折磨着自己的心脏。
如果可以的话给她一把刀让她捅自己两下撒撒气也可以……但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决定夏澄该怎么处置自己呢？
夏澄多半会不屑的，嘲讽的大笑一番自己的愚蠢吧……
眼看着宁千川无声的坐在那里，夏澄按着喉咙，剧烈的咳嗽了两声后，又坐回到了位置上。
“咳……呵……抱歉，宁千川先生，我失态了。”
“……”
啊……
对……
这孩子是个聪明人。
她发现了比起痛骂来，我更害怕的还是这种态度。
“把我叫到这里来，又不带着你引以为傲的妹妹，那是有什么想跟我说……或者说，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夏澈抽着气，再次挤出狰狞的笑容来。
“没想到这么多年我对您竟然有一天能派上用场——哈哈，真是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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