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天秤文学 > 野僧 > 第40章 梦醒
 
长夜漫漫, 窗外的雨越下越凄凉,一盏烛灯燃烧在窗前,投下昏黄的光。

居云岫穿着睡袍, 一袭半干的乌发披散在肩后,手里摸着一条血迹斑驳的手绳。

许多尘封的画面破开土壤,一幕幕苏醒。

画舫上, 战长林低头央她把这条手绳给他系上, 声称一系就是一辈子, 不到死,不能分离。

夕阳下,战长林从后方走来,明明可以打招呼,偏偏不打,要偷偷撩起她的衣袖,趁她回头时,用食指在她腕间一勾。

还有那些雨声缠绵的夜晚, 烛影曳动,帐幔起伏,他俯下身来与她十指相扣, 彼此的手绳也紧紧相抵, 玉珠硌疼腕心……

冰封的湖底暗流激涌,一块块冰层悄然破裂,居云岫艰难地压抑着,转头望向窗外的雨。

大雨下了整整一日。

战长林也昏迷整整一日了。

屋门突然被人推开,居云岫手一掩,将手绳藏入掌心。

扶风进来禀报道:“郡长,留守白泉寺的护卫前来传话, 说赵大人醒了。”

居云岫定神,吩咐道:“派人告诉他,恪儿入城时感染风寒,我抽不开身,请他先在白泉寺养伤,我们在城里等他。”

扶风颔首,临走前,又迟疑道:“如果赵大人执意先入城呢?”

赵霁本来有伤在身,给胡靖逮住后,先后晕了两个一天一夜,醒来时满腹疑云,既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返回白泉寺,也不懂居云岫为何不寺中。

送赵霁回寺里时,扶风跟随从交代过一些应答之辞,防止赵霁猜出居云岫与战长林的计划,延平一行因是被胡靖另外关押在城楼底下的,故也并不知晓战长林夜闯县衙救人一事,只是以赵霁的城府和警觉,不可能放着一大堆的疑团不管,如果他坚持入城,那事情的真相肯定就捂不住了。

居云岫揉着太阳穴,道:“那就让他入不了城。”

扶风抿紧唇,看居云岫一脸倦容,心知是因战长林重伤之事忧心耗神,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不再叨扰了。

“等等。”

扶风走到门边,又被居云岫叫住。

“他还没醒吗?”

扶风想到隔壁房间里的情形,神色一黯,便欲回答,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璨月推门进来,看到扶风,先是一怔,而后向居云岫行礼道:“郡长,长林公子醒了!”

屋里氛围一变,扶风向居云岫笑道:“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郡长不再忧心了。”

居云岫松开额头,不及反应,璨月又蹙着眉道:“可公子瞧着不大对劲,程大夫请郡长尽快过去一趟。”

居云岫眸光又转冷。

扶风道:“什么叫不大对劲?”

璨月没法说清,抿唇道:“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战长林做了一个梦。

梦里,肃王揉着他的脑袋,问他:“小狼崽子,乖不乖?”

他于是回答他会说的第一句人话:“乖。”

肃王便笑,松开他的脑袋,向他摊开一只宽大的手掌,牵着他,一起走向远方。

走着走着,肃王突然不见了,身后一个声音追问他:“小狼崽子,乖吗?”

他张口就说:“乖啊。”

说完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再是稚嫩的童声,而变成了有些粗哑的男子声。

他下意识摸摸喉咙,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那个声音再次盘桓于他头顶,鬼魂似的,恶狠狠地逼问他:“乖吗?你乖吗?”

他厌烦地抬头,不想再回答这个问题,那个声音紧紧地压下来,审问他:“乖的人,怎会抛妻弃子?”

他一震。

那声音又问:“乖的人,怎会害自己的发妻一尸两命?”

他全身发冷。

那声音最后问:“乖的人,怎会阴奉阳违,杀死肃王爱女,杀死肃王亲孙?”

他捂住双耳:“我不是,我没有!”

他拔开腿跑,企图逃开这些恶咒,却被一大片嘈杂的叫声包裹,刺耳的闹声里,似有人在痛苦地惨叫,有人在绝望地大哭。

他把耳朵捂得更紧,跑入一片混沌,出来时,看到一间血淋淋的房屋,璨月、琦夜跪在门外垂头痛哭,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人从屋里端出来,他定睛看了一眼,有个盆里竟装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孩。

“岫岫……”

他突然想到居云岫,想到自己走前居云岫已怀有六个月的身孕,他们都给孩子定好了名字,大名叫居闻雁,乳名叫恪儿,“闻雁”取思乡怀亲之意,“恪儿”则是“恪守不渝”的“恪”。

他说他在外面最想的就是家,他说他的家是肃王给的,是她给的,他说他要恪守对他们的承诺,要生生世世都忠于她,忠于肃王府。

他赶紧冲进那间屋里,屋里满当当的全是人,一个都不认识的人,那些人挤攘攘地堵在床前,他根本挤不进去。

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床帐里呻吟,他听出这就是居云岫的声音,他一颗心险些从喉咙里蹦出来,拼了命地要挤进去。

他大喊:“岫岫!岫岫!”

那些人影像一堵墙一样阻拦着他,他听到居云岫微弱的呻吟声在墙那边一点点地消失。

他歇斯底里:“岫岫!岫岫——”

密密麻麻的人影夹在他跟居云岫之间,他听也不听到,看也看不见,他一拳一拳地砸在墙上,没有用,脑袋撞破在墙上,还是没有用。

他发疯也似的在墙这边捶打,墙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啼哭。

是……婴孩的啼哭。

他一愣,伸手在墙上一摸,跌进去,白茫茫的雾气里,没有床,没有居云岫,只有一大片撕棉扯絮般的雪。

他转头,终于在雪花底下看到一间冷冰冰的房屋。

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去。

屋里燃着炭火,居云岫坐在窗前喝酒,身后摆放着一张婴儿床,床里是个熟睡的婴孩。

他认出这是他们的孩子,是他们的恪儿,喜极而泣,把小小的恪儿从床里抱出来,一摸,恪儿冷冰冰、硬邦邦的。

“恪儿?”

他茫然地瞪大眼睛,试图唤醒怀里的恪儿,然而恪儿不哭也不动,眼睛闭着,嘴巴闭着。

“恪儿?!”

他眼泪涌出来,扭头去唤“岫岫”,居云岫坐在窗前,不回头,只是喝着酒。

“岫岫,你看他一眼啊岫岫……”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砸在的恪儿僵硬的脸上。

他抱着恪儿凑到居云岫身边,求她看他们一眼,居云岫恍如不闻,还是喝着酒,目光投在窗外的大雪里。

他伸手阻拦,一摸,发现居云岫也是冰冷的、僵硬的。

他瞳孔一震。

“岫岫?……”

居云岫握着酒盏,坐在窗前,不再动。

哔哔啵啵的爆裂声从后传来,是炉里的炭火熊熊而起,烧着空荡荡的房屋,烧着漫天匝地的大雪。

他转头,看到一样样熟悉的物件被扔入火里。

他到定州平叛时寻来的古画;他攒够一年积蓄,给她买来的、顶名贵的及笄礼;他走在山野间精心编成的草兔儿;他口衔芦草坐在廊下,一刀一刀给她刻出来的梳篦……

“不要,岫岫……”

一摞泛黄的信被火吞噬,灰烬扬起来,每一片,都是他写下的她的名字。

“别烧啊,别烧它们啊,岫岫!”

他流着泪喊,抗议,乞求。

火光升腾,青烟缕缕。

一条串着淡绿色玉珠的红绳手链被扔入烈火。

——钱都拿来撑场面了,最后就剩俩铜板,买了红绳,编了两条手链。老板娘可怜我,多送我两颗玉珠,我本是想都串给你的,但为了配对,还是你一颗,我一颗。定姻缘嘛,当然还是要成双成对,一模一样了。

——呐,到你给我系了,系紧一点,千万别被我弄丢了。

他目眦尽裂,纵身扑入火中。

大雪茫茫,烈火熊熊,他坠入无底的深渊,耳边是天地崩塌的声音,以及那一句——我不会原谅你。

阴冷刺骨的风从身体底处呼啸而上,像一把把利刀穿过背脊,穿过胸膛。

有人问他:“不戒,你可能懂?”

他说:“我不懂。”

那人说:“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他说:“我没有办法,我以为她会懂我。”

那人说:“一切因果由自生。不戒,你纵然不懂,纵然不愿,纵然再有苦言,也只能自食此果。”

阴风贴着耳廓尖啸,利刀变成齐发的箭,一支支贯穿他的身体。

手腕一痛,一条串着玉珠的红绳手链在眼前一刹而逝。

“嘭”一声,他终于坠入渊底。



烛火煌煌,有人影压在眼皮上,战长林用力睁开眼,听到“啊”一声惊叫。

是前来给他换药的侍女吓了一大跳。

他没动,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帐顶,侍女一连唤了几声“公子”,他都没应。

侍女于是惶急地走了。

随后便是更杂乱的脚步声,更多的人影,程大夫来了,璨月也来了,一伙人围猴儿一样地围着他,这个喊一声,那个唤两句。

他盯着帐顶,还是没有应。

“糟糕,这模样怕是……”

程大夫拍着大腿,絮絮叨叨,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璨月掉头而去,没多久,屋里的气氛突然严肃起来,程大夫如蒙大赦地道:“郡长,您可算来了!”

郡长?

他藏在被褥底下的手指微微一蜷,目光凝在虚空里,还是没有动。

“你们退下吧。”

“是。”

房屋里门窗紧闭,风雨声被阻隔在外,撼着窗柩,听着更令人揪心。

许久后,他感受到有人慢慢向自己走来。

居云岫披散的乌发还没有干,他闻到了一种微微湿濡的香气,坐下后,居云岫掀开了被褥,然后一点点撩起他的衣袖,手指碰到他手腕。

他没能忍住,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

窗外雨声哗然,屋里针落可闻。

他打开皲裂的嘴唇,终于说出了那声迟到三年的道歉:“对不起。”

居云岫的手一颤。

烛灯在灯盏里颤动,床帐里影影绰绰,居云岫看着面前这条伤痕累累的手臂,突然间竟有点恍惚。

战长林再次道:“对不起,居云岫。”

居云岫不知这道歉从何而来,却莫名的感到悲酸,她摒开这些古怪的情绪,低头给他系回手绳。

战长林却挣开。

居云岫一愣后,抬起头。

暗影里,战长林的眼睛像一片没有光芒的海,居云岫的胸口又被刺了一下。

“那天我去见住持了。”战长林声音沙哑,目光里空无一物,“他说,一切因果由自生,我如今所受,皆是我昔日所种之果。”

居云岫心里突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恸。

天亮前,他在尸堆里埋头翻找的情形又一次跃至脑海,居云岫凝神摒开那些画面,严肃道:“你不欠我了。”

三年前,他骗她一回,如今她也骗了他一回。

三年前,他令她身陷险境,今日她也推他入了一回鬼门关。

他们……扯平了。

居云岫想到以后,不再藏掖,敞开道:“你不再欠我,不必再对我感到亏欠,你是苍龙军的副帅,是可以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日后大齐江山会由你守护,天下会有诸多女郎倾慕于你,你会找到你所爱,她一定比我温柔热情,比我……会疼你。”

居云岫一口气说完,战长林的目光终于动了动,看向她。

居云岫避开。

战长林道:“你哭了。”

居云岫闭上眼睛,声音变冷:“没有。”

战长林收回目光:“那就是快要哭了。”

居云岫的眼睛闭得更紧。

战长林道:“我刚刚提住持,是想说,我自己种的果我会认的,会吃的。以前世人说我抛妻弃子,我心里从来不认,现在认了。那日你说我自私自大,没有真正爱你信你,我本来也不想认账,现在认了。我的确负你在先,写休书是我,背弃誓言是我,三年对你不闻不问是我,你至今不肯原谅我,我认了。破镜难圆,我再如何拼也拼不回一面没有裂痕的镜子,这一点,我也认了。”

居云岫心里竟如刀绞。

战长林道:“既然信物已毁,手绳已断,那这一段,就彻底断了吧。”

夜雨滂沱,战长林抓起腕边的手绳,扔进床前的烛盏里。

烛火一掠,垢着血迹的红绳蜷缩成烟。

“居云岫,我,重新追你一次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下班后赶榜单写了一章,有点乱,今天顺顺,就不更新咯。

明天见。



感谢在2021-08-31 19:00:00~2021-09-02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天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errymax、28669974 20瓶;晒月光 16瓶;一盆猫猫草、ygdjosjshjka 10瓶;叫胖虫的小子 8瓶;缭缭qi 7瓶;玉之璘、北门听雪 5瓶;今天是什么日子、岚漪 3瓶;yay憨憨、拖拖、节千 2瓶;46460082、大脸米奥哈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