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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秤文学 > 野僧 > 第115章 番外(十)
 
那一天, 战长林赖在居云岫屋里写了大半天的字。

居松关过来时,天幕余霞成绮,梅影横斜的香雪苑里笼罩着瑰丽霞光, 耳闻屋里传来的嬉笑声,他收住脚步,示意丫鬟不必出声,静静地伫立在一棵梅树下。

“可以了, 够了, 不用再写了。”

“有进步吗?”

“……有。”

“你果然很会教,比先生会教,我明日再来。”

“……”

暮风吹拂庭院, 有斑驳光影在树下曳动, 战长林眉开眼笑地从居云岫屋里蹦跶出来,看到居松关后,笑容一收。

及至他身边,才又咧嘴:“她答应了。”

语气甚是自豪。

居松关笑,淡淡瞄他一眼, 道一声“恭喜”。

战长林嘴角咧得更厉害, 朝他晃一晃手掌上的“白蝴蝶”, 意气风发地走了。



那天以后,战长林一有空便来找居云岫玩, 最开始是借着练字的由头谈天说地,后来, 狐狸尾巴慢慢藏不住, 他便开始想方设法地劝居云岫离开书案,离开闺房。

居云岫毕竟只是十岁的小姑娘,天性里还是有贪玩的成分, 被他一来二去地怂恿了数回后,终于放下手里的笔,颇为勉强地说:“那就陪你去看一看吧。”

战长林大喜,从案前蹦起来,热情地把居云岫请到练武场。

赤日炎炎,练武场上汗水飞洒,乃是战平谷、战石溪在一较高下。居云岫并非头一回看他二人比试,虽然欣赏,可确实谈不上多喜欢,偏战长林一个劲儿在耳朵边解说,吵得像一千只蝉。

大概是发现居云岫眉头紧蹙了,战长林自认很会察言观色,立刻暂停解说,目光一转后,对居云岫道:“走,我带你去那边玩。”

居云岫狐疑,跟着他走到墙垣前的三大排兵器架前,战长林取下最前排的一把小型弓弩,介绍道:“这叫袖箭,箭装筒中,内设机括,藏于袖口,一按机括便可发射短箭,在十丈以□□杀敌人,厉害又轻便,最适合女郎携带身上防身用。喜欢吗?”

居云岫摇头。

战长林颇为遗憾,便又领着她走入第二排兵器架前,取下一对自认为最适合她的短剑,再次介绍:“这一对短剑叫金龙双剑,头并头如剑,尾交尾如股,剑锋锐利,削铁如泥,最适合像你这样美丽又温柔的女郎。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用。”

居云岫再次摇头。

“我不喜欢。”

战长林神色终于一滞。

居云岫淡声道:“这是你们郎君爱玩的东西。”

战长林不认同,道:“溪姐不是郎君,可是她也爱玩啊。”

居云岫一想,发现自己的说辞确有漏洞,便改道:“这是你们军人爱玩的东西。”

战长林不吭声了。

居云岫环顾四周,兴致寥寥,最后还是把目光转向练武场上,她今日穿着一件团花纹桃红衫子,下着黄裙,肩披皂罗帔子,交心髻上簪着金镶玉步摇,耳垂上戴着金穿玉荷叶荷苞耳坠,风一吹,帔子裙琚飘拂,步摇耳坠晃动,整个人环佩叮当,又不惊烟尘,恍如从神话里走出来的小仙子。

战长林心神一恍,慢慢回过味来,这样的女郎,该用鲜花来团簇,珠玉来修饰,怎会喜欢他手里这些硬邦邦、沉甸甸、黑黢黢的兵器呢?

战长林并不放弃,从后探头,道:“那,除了写字以外,你还喜欢什么啊?”

少年郎的声音落在耳畔,闷闷的,亮亮的,似有些失落,又似有些期待。居云岫眼眸微动,道:“看书。”

“……”战长林坚持,“还有呢?”

“下棋。”

战长林腹诽:为什么总是一些老先生喜欢的事情?

“有没有一些能动的?”

能动的?

居云岫疑惑,她说的这些,哪一样不需要动?

战长林补充:“我的意思是可以走来走去,不需要一直坐在那儿的。”

居云岫绞尽脑汁:“放纸鸢……算么?”

“……”战长林已不敢再奢求太多,点头,“算,走,我们一起去放纸鸢!”

战平谷、战石溪在场上交手,余光瞥到战长林领着小郡主居云岫过来了,彼此脑袋里都“轰”一声响。

小狼崽这是勾搭上王爷的心头肉了?!

一枪一剑开始由火光四射变成情意绵绵,二人放缓手上动作,专心致志地关注场外动静,眼看战长林又领着居云岫离开,战平谷不由忧心:“他又想把郡主领到哪里去?”

战石溪且惊且喜:“长林很乖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战平谷半信半疑,等人彻底走远后,收回心神,开始专心跟战石溪比试。

二人渐渐恢复斗志,枪剑相接处重新擦出火光,便在重入佳境后,场外突然传来银铃似的笑声。

随后,一抹黑影掠过地面,飞上天空,二人仰头一看,只见一只沙燕形的彩绘纸鸢展翼飞翔在碧空下。

“够了够了,当心别挂在树上,取不下来!”

“不会的,挂天上我都能给你取下来!”

“……”

二人循声转头,练武场外,战长林手握纸鸢线轴,缓缓而放,居云岫站在他身边,他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眼睛望着天上越飞越高的纸鸢,翘唇而笑。

“怎么样?我厉害吧?”战长林踌躇满志。

“嗯,还不错吧。”居云岫倨傲评价。

战平谷瞠目结舌,枪尖被战石溪用剑一拨,“铿”一声后,二人重新交手。

“这小子究竟想做什么?”战平谷压低声音。

“两个小孩子,能做什么?一起玩玩罢了。”战石溪依旧护短。

战平谷不信,哼哼两声:“就他那臭脾气,我喊他陪我喝酒他都不肯,能愿意陪一小姑娘放纸鸢?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他一哼哼,声音又开始大起来,场外,居云岫笑意一怔,耳根微微发热。

战长林恍如不闻,放得愈发起劲:“还要再高一点吗?”

居云岫娇声:“不用了。”



十岁的最后一个夏天,居云岫身边多了一个玩伴,这个玩伴是她名义上的义兄,可是她从来不叫他“哥哥”,只呼其大名“战长林”。

战长林对此似颇有意见,好几次厚着脸皮来问为什么,有一回,还癞皮狗似的趴在她墙头上,变着花样哄她叫一声“长林哥哥”。

居云岫就是不叫,任他怎样哄骗都不管用。

半个月后,战长林终于再受不住,有一次趁肃王领着居松关外出,在回廊里堵住居云岫。

居云岫踅身往回,战长林便迈开腿跟上,二人一前一后穿行在回廊里,廊外是初秋衰微的蝉噪,瑟瑟秋风吹拂脸颊。

居云岫讽刺道:“你是跟屁虫吗?”

战长林问道:“你放屁了?”

“你!”居云岫愤然回头。

战长林没来得及刹住脚,下巴差点砸在她脑袋上,后退一步后,坏笑。

居云岫更生气了。

战长林及时打住,双臂环胸,低头来问:“你不肯叫我哥哥,是不是嫌弃我眼睛会放光,身上会长毛啊?”

居云岫一愣。

战长林凑在她耳边低语:“今晚上我在练武场外的老槐树下等你,你自己来看看,我是不是一匹狼。”

说完后,战长林扬长而去,背影竟有几分潇洒。

当天夜里,战长林提前半个时辰便来到了老槐树下,秋夜清寂,草丛里的虫鸣声混在风声里,窸窸窣窣,周身不时有树叶飘落。

战长林不知道居云岫会不会来,抱臂坐在树角等,他想,如果居云岫不肯来的话,他便再去一趟香雪苑。后来又想,如果居云岫不愿意来,今日在回廊里她就会朗声拒绝,不至于给他留下念想。

胡思乱想间,月亮慢慢升上中天,今日是初八,月亮还差一点就可以圆上了。战长林伸出手,沿着月亮的轮廓划,正想把那道缺口补上,耳后传来一声娇斥:“指月亮会被咬耳朵的。”

战长林一愣,回头。

老槐树后,灯光幽幽,居云岫肩披斗篷,手提一盏画着玉兔的灯笼,白皙脸庞被暖黄光晕映着,神色严肃。

战长林朝她身后看,没有璨月、琦夜的身影,她是一人来的。

偷偷来的?

战长林心头一震,竟有种隐秘的快感荡漾胸口。

“咬耳朵?谁来咬?月亮来咬么?”战长林反诘刚才的那一声呵斥。

居云岫仍站在树后,哼道:“反正不是我来咬,咬的也不是我的耳朵。”

战长林笑,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后,揶揄:“你为何不出来,怕我咬你么?”

居云岫不做声,偷偷把灯笼藏至树后,没有灯光映照,战长林的眼睛在夜色里呈现一种明亮的黑,没有令人战栗的绿光。

居云岫心里一定,提着灯笼走出来。

战长林唇角藏着笑,等她坐下后,故意开始脱衣服,居云岫吃惊道:“你做什么?”

“不是要检查身上有没有毛?”战长林一脸坦然。

居云岫耳鬓通红,立刻转开眼,握着灯笼的双手微微发抖,可是并不出声喝止,反倒是战长林微微一怔,松开衣襟,撸起衣袖。

良久后,居云岫面前伸来一条胳膊。

月光皎洁,灯光柔黄,战长林伸来的这条胳膊纤瘦修长,冷白色的皮肤上生着一层短短的、半透明的茸毛,像是冬风吹拂的雪地。

战长林由衷道:“这个毛,不算长毛吧?”

居云岫眼睫一下一下地扇,战长林看她半晌不语,似还在怀疑,没有办法,只好厚着脸皮继续脱衣服,敞开胸膛后,垂下眼道:“嗯,还不信的话,自己看看吧。”

黑夜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把彼此网进一个隐蔽的、安全的世界,居云岫按捺着心头的羞臊、羞耻,抿紧嘴唇,睁大眼看过去。

少年的胸膛平整,白皙,肋骨有些突出,腰腹有肌肉,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

战长林拢上衣服,咳一声后,大喇喇道:“这下看清楚了?我虽然是被狼养大的,可并不是狼。我是人,我的身体跟你的身体一样。”

居云岫收回目光,心想:我才跟你不一样。

战长林的脸很烫,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服自己,男人的上身是可以光明正大袒露的,军营里到处都是光膀子的男人,他今天给居云岫看一看,不碍事。

“你为什么会被狼养大?”

正自我开解,耳畔忽然传来居云岫的疑问,战长林回神,道:“因为没有爹娘啊。”

居云岫沉默,不知为何,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战长林淡然道:“没人要我,狼妈妈要我,叼我回狼窝,用狼乳喂我长大,后来她太老了,病死了,我不知道,跑去苍龙军里偷肉喂给它吃,被王爷逮住了。”

居云岫一阵心酸。

战长林歪头来笑:“还好被王爷逮住了。”

可是居云岫笑不出来,低声道:“那后来,狼妈妈呢?”

战长林垂眸,道:“葬在了云岩山,旁边种了一棵桂树,秋天的时候会开花,花很香的。”

居云岫默默道:“你的生辰在秋天。”

并不是因为是秋天生,而是狼妈妈离开人世的时候、他被父亲捡到的时候是秋天。

战长林不想用这样悲凉的语调讲述这件事,逞强一笑:“你也是啊。”

前不久,他们刚过完彼此的生辰,如今他是十三岁,她是十一岁了。

“我们都是秋天的娃娃呢。”战长林套近乎。

居云岫嘴唇微努,还是笑不出来,静了静才道:“有狼妈妈,那有狼爹爹吗?”

战长林道:“有啊。还有狼大哥,狼二哥,狼小妹呢。”

居云岫惊讶。

战长林仰头,道:“现在的话,估计狼小妹都当上狼妈妈了,我要是回云岩山去,估计得有一大群狼叫我舅舅呢。”

说着,便模拟起那种场面,“嗷呜嗷呜”地叫。

居云岫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战长林因她的笑声眼睛一亮,道:“想不想陪我去云岩山,看一看我的狼外甥?”

居云岫摇头:“我不要,我害怕。”

“不用怕,有我在,天底下不会有狼敢伤害你。”

“我不信。”

“信一次嘛。”

“……”

薄云漫天,淡淡地遮住月光,树荫里仅剩下一盏灯笼照亮,暖暖的,小小的,似两人身前的一堆篝火,聊天声叽叽喳喳。



次年开春后,肃王奉旨前往边关戍守关城,整日里欢声如雷的肃王府再次变得冷冷清清。

肃王妃是四年前因病去世的,那以后,肃王没有再娶妻,更没有纳妾——先前也并没有,所以府里并没有其他亲人陪伴居云岫。在与孤独为伴的日子里,打发时光的事情除了吟诗作赋、练字下棋以外,便只剩下反复阅读亲人从前线写来的家书。

大概每月中旬,家丁会送来一摞从边关寄来的信,那一天,居云岫会捧着收到的信件坐在香雪苑的六角亭里,高兴又安静地看一下午。

信有父亲写的,有哥哥写的,有义姐战石溪写的,还有一个自称“长林哥哥”的人写的。居云岫总是最先拆开那一封,然后晾到一边,等把父亲、哥哥、溪姐的信都读完后,再捡回那一封信来读。

战长林写的字可真丑啊。

居云岫一边怀着这样的感慨,一边慢慢地、慢慢地把信读完。他会在信里给她讲述军中的故事,介绍关城的吃食,有时候还会分享一些莫名其妙的奇闻异事,居云岫总怀疑是他瞎编的,于是看完一遍后,便又从头再看一遍。

璨月在旁边打趣:“郡主看长林公子的信,总是看得最久。”

居云岫心神微微一震,解释:“那是因为他的字太难认了。”

又道:“他还胡乱瞎说骗我,我要指出来,批评他一顿。”

璨月哑然,听得居云岫吩咐:“取纸笔来。”

便忙返回屋里取笔墨纸砚,居云岫便在这时展开信,对着信上张牙舞爪的丑字走神。

不久后,璨月取来纸笔,居云岫逐一给来信者回信。回给战长林的那一封,一定是最后写的,开头的称呼必然不会如他所愿。

她就不叫他“哥哥”,她就要叫他“战长林”。

秋去春来,时日飞转,肃王府里的桃花开了又谢,屋檐上的积雪融了一回又一回。

一眨眼,三年过去,这三年里的初冬和深秋,肃王会带着居松关从边关回京,陪居云岫度过新年和生日这两个重要的日子,战青峦等四位公子则留在前线,替肃王戍守关城。

建武二十四年,夏末,边关战事终于结束,北狄退至大齐边境百里开外,戍守关城的苍龙军班师回朝。

入秋前一天,居云岫又收到了一摞家书。

战长林的书信夹在其中,信函上的署名是很乖巧的“战长林”大名,然而信上所写,却是一句臭不要脸的话——

“记得来接你的长林哥哥。”

居云岫腹诽“不要脸,不要脸”,忽然发现信函里还装着什么,倒开一看,竟是两个用芦草编织的小动物,一只狼,一只小白兔。

璨月探头来看,居云岫收拢手掌,默默把那两只藏住。

夜里入睡后,万籁俱寂,居云岫偷偷把藏在枕下的两只小动物拿出来,望着小狼时,忍不住想起三年前的秋夜,战长林坐在老槐树下跟她说狼妈妈、狼爹爹、狼小妹的情景。

狼妈妈捡走了被爹娘抛弃的战长林,用狼乳喂养他长大。战长林还有狼爹爹、狼大哥、狼二哥、狼小妹。狼小妹现在肯定已经是很多狼崽的狼妈妈了,战长林如果回一趟云岩山,便会遇见无数只叫他“舅舅”的小狼崽子……

这一夜,满脑袋的狼在眼前跑来跑去,居云岫扔开手里的小狼,抱着被褥辗转反侧,禁不住想:

云岩山里的狼小妹长成了狼妈妈,那肃王府里的这一头小狼崽,又长成什么样了呢?

半个月后,一场秋雨浇洗长安城,次日天霁,疏朗日空下,一行人身着铠甲,意气风发地从王府外阔步进来,居云岫颔首给父亲行礼,抬头时,目光略过队伍最左侧。

十六岁的战长林扎着一头高马尾,身着银色战甲,腰佩镶玉宝剑,身形颀长,眉眼英俊,竟已是个英姿勃发、姿容昳丽的少年郎了。

居云岫怔忪。

战长林歪头朝她一笑,笑出一颗尖尖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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