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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秤文学 > 野僧 > 第118章 番外(十三)
 
七月二十六日,香雪苑里人影攒动,充满欢声笑语。

居云岫并非热衷于交际的人,今日生辰,仅邀请了六位闺中密友,其中一位比她稍长两岁的虞二姑娘,乃是武安侯府里的千金,五官秀丽,人则俏皮幽默,每次开口都能妙语连珠,逗得大家笑声不断。

清爽秋风拂树吹来,墙垣底下沙沙而响,一番说笑后,虞二姑娘放下手里的桂花酿,虚掩樱唇:“不过呢,孟夫子都说了,‘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所以我想,虽然背地里议论京城郎君有伤风化,不像淑女所为,但也是情有可原的,你们说是吧?”

原来虞二姑娘口灿莲花,乃是在为聊各家有名气的郎君铺垫,一位身着桃红齐胸襦裙的女郎打趣道:“所以,妤妤今日是想聊哪一位郎君呀?”

有人用团扇遮掩脸颊,道:“还能是哪一位?这只小狐狸借着庆生的由头来找岫岫,肯定是惦记上人家的兄长了。”

众人笑,虞二姑娘红着脸道:“聊两句就叫惦记,那我这心里可不得建一座城池?再说了,岫岫兄长比我还小月余,我才不要惦记一个比我年幼的郎君。”

众人半信半疑,居云岫蛾眉微挑:“哦,那你日后可不要从我口中听到关于我哥哥的半个字。”

虞二姑娘忙道:“那不行,我今日来,除了给你庆贺芳辰,还有一桩要紧事。岫岫人美心善,可别叫我无功而返。”

说着,便挽住了居云岫胳膊,撒娇似的。

众人听得“要紧事”,放下手里酒盏,齐刷刷注目过来。居云岫向来受不住被人缠,推她的手:“有话就说,不要动手动脚。”

虞二姑娘展眉一笑,放开她,开始说了。

原来她有一位手帕交,早在去年秋天便对居松关一见钟情,可惜性情腼腆,便一直没敢主动结交。如今因年岁渐长,家里人开始给她商议婚事,她这才急起来,托人给自己出主意。

虞二姑娘跟居云岫向来熟悉,又是个热络的人,得知这件事后,自然挺身而出,是以便有了刚才那一幕。

说完后,众人恍然,虞二姑娘试探地问居云岫:“令兄还没有心仪的女郎吧?”

作为肃王府里的世子,居松关常年跟随肃王在外征战,并没有多少时间留在长安城里享福,不像那些皇亲贵胄,声色犬马,隔三差五就有一些令人咋舌的绯闻传出来。

据说,居松关身边可是连一个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没有,这样洁身自好,又英武尊贵的郎君,可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居云岫没否认,居松关在女色一事上很是自持,十二岁以后,便不再在房里留丫鬟伺候,这些年来接触的女郎,似乎也就只有自己和溪姐。想来在他的世界里,那些关于风花雪月的种子都还没有萌芽吧。

眼看居云岫摇头,虞二姑娘大喜,又道:“那令兄喜欢怎样的女郎?”

居云岫故意道:“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众人忍俊不禁,虞二姑娘娇嗔“岫岫”,手又伸过来。居云岫笑,拗不过她,承诺:“问到以后告诉你。”

虞二姑娘固态萌生,又嘴上抹蜜地夸“好岫岫”起来。

这时有人道:“话说回来,岫岫的亲事也还没定吧?”

众人循声侧目,说话的正是先前那位身着桃红色齐胸襦裙的少女,生着一双桃花眼,梨涡浅浅,肌肤微丰,乃是吏部尚书周大人府里的四姑娘。

居云岫道:“你又想说什么?”

周四姑娘笑道:“这是什么语气?就兴她有手帕交惦记你的哥哥,不许我背后有人惦记你么?”

众人听及此,愈发兴奋,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起详细来。瑟瑟秋风卷着枝头落叶,窸窣声试图压住少女们的谈笑声,记可又哪里压得住?

墙垣背后,战长林环胸倚墙而立,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眉峰敛着,黢黑的眼睛里压着阴云。

耳根在动,墙后的那些声音石头似的蹦进来。

“你的表哥?莫非是洛阳赵家的那位大公子?”

“嗯,我表哥单名一个霁字,乃是长房嫡出,今年十七,姿容绝艳,才气无双,可偏偏眼高于顶。洛阳城里的女郎那样多,那样美,他就是一个都瞧不上,估计呀,也就只有岫岫这样的天仙能入他的法眼了。”

“岫岫是天仙没错,可要想当着我们的面抢走天仙,那可就有人不同意咯。”

“就是,岫岫可是我盼了好些年的准嫂嫂,想要替你表哥做媒,也不看我哥哥答不答应。”

“还有我的哥哥!”

“哎呀,你们真是……”

“……”

秋风起伏,落叶萧萧而下,战长林扔掉嘴里的狗尾巴草,耷着眼走了。



居松关在留青轩书房里研读兵法,一人从窗外翻进来,身法娴熟。

居松关手执书籍,眉目不动:“你在岫岫那儿也是这样的?”

战长林脚步不停,向着书案这边走来,盘膝坐下:“不敢,郡主大人规矩很多的。”

居松关听得这声“郡主大人”,眉峰微动,目光挑起来,果然见他一脸郁郁,很是受挫一般。

“你有喜欢的女郎吗?”战长林避开他的注视,想着刚才在香雪苑外听到的话,在心里准备措辞。

“有。”居松关目光收回书里。

战长林一愣:“谁啊?”

他问这问题前,心里是有答案的,那答案跟居云岫一样——居松关不可能有心仪之人。

居松关不答,只道:“不会妨碍你。”

战长林蹙眉,领会后,嗤一声,信手拿来案上的一本书,开始给自己解惑:“那,她有吗?”

居松关淡声:“她有没有,你不会自己去问?”

战长林哑口无言,闷头翻了会儿书,道:“我听人说,女郎到了十五岁便会开始议亲,喜欢她的郎君会准备丰厚的聘礼,再找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做媒,选一个吉祥的日子上她家里去商议二人的婚事。如果成了,二人以后便可以做夫妻了。可对?”

“对。”

“她明年就十五了,可以议亲了。”

“嗯。”

战长林翻着书,心不在焉,心如擂鼓:“那,如果是娶她,聘礼要多少钱才够?”

书房里有明显的沉默,沉默得风声都没有,如果不是战长林还在翻书,书页发出些唰唰声响,屋里的空气简直像凝固。

良久,居松关道:“她是宗室贵女,圣人亲口册封的郡主,不是钱财足够便可以娶走的。”

战长林视线始终埋在书页里:“我知道。钱财、功名,我都可以挣的。”

居松关不再说话。

战长林把一本书翻完了,恹恹放回案上。

二人中间仅一案相隔,却又仿佛隔着裂谷,隔着鸿沟。在这一次的沉默里,战长林隐约明白了什么。

“这样也还不够?”

他抬头,眼神里终于有了惶然、受伤。

居松关薄唇微动:“你喜欢她?”

“废话。”战长林又埋下头,郁闷而难过。

居松关语气温和:“喜欢她什么?”

战长林不做声,心想:喜欢就是喜欢,哪有喜欢什么?

居松关问:“是喜欢她的容貌,还是喜欢她的性情?又或者,是其他?”

战长林皱眉:“喜欢就是喜欢,没有喜欢什么。”

“不可能。”

“那记喜欢是什么?”

许是一再受挫,战长林心里忽然烦躁。

居松关静默地凝视着他,分明都是十六岁的少年,可他此刻的眼神却像二十多岁的成人,像一个跋涉过风雪的人面对后来者发出忠告。

“是欣赏,信任。是并肩相守,生死同行。”

战长林眉间一蹙,似有些震动,又似有些茫然。

“那肯定啊,我又没说不欣赏她,不信任她。”因为不喜欢被人质疑自己对居云岫的心意,战长林没有多想,径自否认。

居松关微微垂睫:“那你欣赏的是什么?”

战长林脑海里有些乱,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居云岫的情形,竟然没有办法找出一个确切的原因。

“这是我的秘密。”最后,战长林起身离开,背影有点像落荒而逃。



居云岫的闺中密友都是还没有出阁的少女,并不会留下来用晚膳。戌时,肃王带头,在菊园里给居云岫庆生,一大家人言笑晏晏,酒过三巡后,开始给居云岫送礼物。

筵席摆在院子里,月光朗照,灯笼环绕,四周金灿灿的菊花上铺着流霜似的光。拆完礼物后,肃王没多留——书房里还有亟待处理的政务。居松关、战青峦一行留下来继续陪伴居云岫,战平谷嚷嚷着让大伙一块来玩投壶,输的人要自罚三杯,喝完以后,即兴表演一个节目。

菊园一下沸腾起来,丫鬟小厮们也赶来凑热闹,给投壶的人助威。战长林没上场,坐在筵席间默默看了一会儿后,目光寻向一人。

月光皎洁,居云岫身着浅金二色绫齐胸襦裙,肩披纱帔,手捧一盏花酿酒坐在席间,望着前方比试投壶的二人,笑容粲然。她平日里是很少笑的,令人误以为是凛若冰霜的美人,实则她笑时比不笑更美,便如初见那次,她如果不笑,那就仅仅是夺人魂,映着桃花一笑以后,便把人心都给夺走了。

战长林想起这些,不禁又想起今日在留青轩里居松关问他的话,心神烦乱,低头喝了杯酒。

居松关说,喜欢一个人是欣赏,信任。是并肩相守,生死同行。后面他可以理解,前面的意思也大概明白,可是如果把“欣赏”剖开,一点点拆开来问,他又半天答不上来。

欣赏的是什么呢?

是她的样子,她的美?还是她的性格,她的高傲、羞涩、口是心非?

应该全部都是,毕竟他就是全部都喜欢,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他都珍之爱之,念念难忘。

可是居松关今日的眼神却像在告诉他,这个答案不对,不能这样回答。

头一局,战石溪输了,自罚三杯酒后,取下腰间佩剑,在瑟瑟秋风里舞起剑来。

月华如泄,斑驳光影在剑风里簌动,人影,花影,剑影忽聚忽散,落英缤纷,剑气飒响。

战长林百思不解,长吁一气后,向身边人道:“你欣赏她什么?”

居松关握在酒盏上的手一震,目光仓促地从战石溪身上闪开,便在耳根泛红时,又听得战长林补充:“你喜欢的那个人。”

居松关眸光闪动,心神定下后,看回庭院里舞剑之人。

“坚韧,勇敢。”

战长林着实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答案,跟上级夸赞下属似的。

“难道你不喜欢她的长相?”战长林质疑。

“喜欢,但这不重要。”居松关回答,“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或美或丑,或年少或衰老,我都会珍爱她。”

战长林似懂非懂,想到居云岫,他还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居云岫会变老,变丑。

如果有一天居云岫变成了老太婆,他还会喜欢吗?

当然会,他才不管她是什么模样。

“我记也是。”战长林斩钉截铁,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还有呢?”喝完酒,他又问,像是要刨根问底。

居松关唇角微动,回:“正直,可靠。”

战长林靠过来:“你喜欢的到底是个女郎还是郎君?”

居松关眼神变冷,战长林嘴硬:“反正听着不像是郎君对女郎的喜欢。”

“那郎君对女郎的喜欢应该是怎样的?庇护?宠爱?”

战长林哼哼:“难道不应该庇护她,宠爱她?”

居松关淡声:“反之,一样可以。”

战长林挑眉。

前头又开始第二轮投壶比试,乃是战青峦应对战平谷。居松关收回目光,淡漠斟酒,不再同战长林闲聊。

不多时,战平谷告败,回来自罚三杯后,问大伙想看个怎样的表演。战石溪趁着醉意说“绣花”,战平谷翻一个白眼,想了想后,说,既然阿溪刚才已表演了一个武的,那自己便来一个文的吧。

众人很是惊喜,拭目以待,却见他清一清嗓子后,敞开喉咙高歌起来。

菊园里顿时天雷滚滚,众人大惊失色,捂着耳朵,作鸟兽状四下窜开。

“老天,平谷公子本来嗓门就大,这唱起歌来简直要人命啊!”

菊园外,树影婆娑,丫鬟们躲在水榭里、墙垣后,交头接耳。

“你快别说了,太吵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

那慷慨激昂的歌声仍然回荡耳畔,似万钧雷霆奔走于楼阁亭台。假山洞里,战长林给居云岫捂着耳朵,低头时,看到她又卷又长的睫羽簌簌扇动,嗅到她身上浓郁的桂花酿香,胸口咚咚震动,那声音竟比战平谷的歌声还响。

“诶,人呢?!”

“怎么着,是想玩捉迷藏吗?有本事别给我捉着,捉着了,我再给他来一首!”

战平谷大步往外,开始寻人。

菊园里外,阒静无声。

暗影覆压的假山洞里,气息起伏,居云岫因被战长林从后抱着,脸颊滚烫。战长林头一回这样挨紧她,身体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不止是发热,发烫,还有难以启齿的地方在蠢蠢欲动。

偏巧不巧,战长林忽然就想起前两天她嫌弃他手上长毛的事,整个人更燥热起来,如果能看见,估计脖颈都红了。

耳闻战平谷脚步声走远,战长林松开居云岫耳朵,推她肩,让她往前了一点。

居云岫回头,眼神似想要秋后算账。

战长林压低声:“我救你过来,你该感谢我。”

居云岫说不清心里的情绪,目光有意无意朝他身下掠了一眼,刚才那地方像有什么在硌她。莫非是他的剑?可是他今夜并没有佩剑吧?

战长林庆幸假山洞里足够黑,任她偷瞄,半晌才道:“看什么?”

居云岫便敛回眼,很是不屑的模样。

战长林心里哼一声,不计较,仍是低声道:“我给你的礼物,你喜不喜欢?”

居云岫道:“你不要说话。”

战长林偏要说:“喜不喜欢?”

居云岫瞪他一眼,又气又无奈,压着声音:“尚可。”

战长林靠过来:“没有‘尚可’,只有‘喜欢’和‘不喜欢’。”

这声音就落在耳廓,带着少年的热气,不住朝耳朵里拱,居云岫的脸颊又开始发烫,偏开脸。

战长林的唇跟上来:“快说。”

居云岫避无可避:“……喜欢。”

战长林唇微挑,满意了,可又舍不得撤开:“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环境逼仄,居云岫靠在假山壁上,一脸无奈。

战长林声音低而沉定:“你,有没有记喜欢的郎君?”

居云岫心神一震。

“快说。”

“……没有。”

“那你喜欢怎样的郎君?”

居云岫眸光四烁:“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战长林如吃了一口黄连,口是心非:“提我做什么,又没让你喜欢我。”

假山洞外,人声起伏,是战平谷逮住人了,居云岫莫名心悸,像是自己被抓了似的。

“所以,你喜欢怎样的呢?”战长林纠缠不休,声音较刚才更沉闷了些。

居云岫咬唇,不肯回答。

“快说。”战长林的耐心也快濒临极限,“黑的?白的?高大的?瘦弱的?粗犷的还是温柔的?”

“都不是。”

“那是怎样的?”

“……乖的!”

话一出口,居云岫后悔不迭。

果然,战长林精神一振:“那不就是我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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