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暖得到了一个去上海培训的机会，拿到名额时她纠结了一下。上海这个城市因为有她的初爱在那里，对她来说一直就不仅仅是一个冷冰冰的城市的名称，走在路上，她看到“上海”两个字时，都会多看两眼，仿佛透过这两个字，就能看到魔都里的初恋。她喜欢看东方卫视的新闻，看所有在上海拍摄的电视剧。这么多年了，隔着时间空间，她对车也可能未必还有那种深厚的爱意，车也只是她深藏的一段回忆了吧，但这些已经成为她的一种生活习惯。
上海，她第一次离婚后去过，与车也擦肩而过，如今再去，她又要离婚了。命运的安排居然如此相似。
向暖有点纠结，这次去，要不要找他呢？多年过去了，她感觉自己应该可以很坦然地面对他了。她想起这么多年的一个夙愿：她要去一趟同济大学，走走看看，她要亲口对车也说一声对不起，这是她20年前想说，却来不及开口的。
她拿起手机，给车也发了条微信：我过几天去上海培训，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了，有时间见一面吗，吃个饭，陪我去同济走走？
很快她收到车也的回复：好啊，有时间，你把航班号给我，我去接你。
向暖发了条语音：“不用接，我参加完培训会搬到外滩附近住，晚上过来接我吃大餐就好！”
放下手机，电话两端，向暖和车也都对几天后阔别20年的重逢充满期待。
培训结束后，同事各自散去，向暖搬到外滩附近的酒店，晚上就要见到他了，不知20年后重逢会是怎样的场景。这些年只在朋友圈见过彼此，虽然也偶尔联系，但毕竟隔着手机屏幕后面的千山万水，不那么真实，没那么接近。
向暖仔仔细细地打扮自己，20年，经历的不幸福的岁月真的都会在面容上留下痕迹，她确实已经青春不再了，不过还好，她及时止损，没有让自己在不快乐中继续沉沦下去。虽然她与20年前的自己不能相提并论，但在40岁的同龄人中，看上去还算显得年轻的，好好装扮一下，很多人以为她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过了拼脸的年纪了，也拼不了身材，只能拼气质了，向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
车也打来电话：“我到你楼下了。车牌号沪L12345。”
“好的，马上。”向暖收拾好东西，急匆匆地下楼了。电梯上，她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她摁住胸口，深吸了一口气，自己都觉得好笑，不是可以坦然面对他了吗？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紧张？
车也从后视镜看着向暖，她穿着粉蓝色的连衣裙，和20年前一样的及肩短发在风中轻扬，微笑着向他走来，在他心里，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丽，一样的气质不凡，这是他这辈子唯一一个认认真真爱过的女孩，他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自从与她分开，他就没有再对谁有过这样心动的感觉了，他以为时间已经冲淡了这种感觉，没有想到这次重逢他的心依然悸动。
向暖拉开车门，上了车，她看着车也，伸出一只手，故作轻松地笑着说：“车也同学，好久不见。”车也跟她握了握手：“向暖同志，好久不见。”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彼此心中的紧张都缓解多了。
“你准备请我吃什么大餐？”向暖歪着脑袋问车也。
“带你去外滩。”
他们来到外滩边上的一家粤菜馆，坐在窗边外滩的灯火尽收眼底，不远处就是拍摄《情深深雨濛濛》的那座铁索桥，向暖兴奋地说：“待会儿去那儿走走吧！”车也欣然点头。
车也点菜时，向暖忍不住偷偷打量着这张曾经让自己日思夜想的面容。她的男神真的老了，憔悴了，两鬓都有了白发，眼角和自己一样有了深深的鱼尾纹，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一个人在上海打拼肯定很辛苦吧？向暖有种想伸手摸摸他两鬓白发的冲动，当然，她还是不敢，现在她没有权利对他做这样亲昵的举动了。
车也问她：“来过上海几次？”
“嗯，三次，一次是六年级，一次十年前，这是第三次了。”
“那上海基本你都玩过啦。明天带你去同济，下午我们去朱家角吧。那个古镇你应该没去过。”
“好啊好啊。”向暖听说过朱家角的声名，很是期待。
那家饭店的粤菜真是精致美味，向暖对美食向来情有独钟，每次出门旅游她都是要住在美食街附近。她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和车也聊起以前的老师同学，聊起往事，时不时地开怀大笑，他们俩20年没有见面，但是一点生疏之感都没有，向暖很久没有这样舒心开怀过了。
向暖问车也：“你老婆女儿今天没一起叫来？”
车也说：“她们去荷兰避暑了，老婆的姐姐在那里定居。你呢？看你朋友圈，你老公是你同事吧？”
“嗯。”向暖点点头，她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他们沿着外滩散步，从铁索桥慢慢往向暖住的方向走。车也说：“这个地方总是熙熙攘攘，我多少年都不曾来一次的，到了元旦跨年那更可怕，都是出动军警手拉手做人墙的。”
“我从来都是以游客的身份来上海玩，浮光掠影，今天总算是有个地主可以带我深度游了。”向暖开玩笑到。
迎面陆续走过的几个男人目光时不时会在自己身上逗留，向暖挺高兴地想：嗯，我今天应该是好看的！20年后的第一次重逢，当然希望自己可以美美地出现在初恋面前。不管女人老到几十岁，都会有这种想法吧。
在海关大楼附近过马路时，一辆右转弯的车吓了向暖一跳，车也下意识地用手轻轻在向暖背后搭了一把，车也这个很自然的动作，只是过了一个马路而已，却令向暖全身都紧张起来，16岁时他也是这样搭着自己的肩过马路的，那时她也是这样紧张到僵直。
如果可以，向暖很希望今天这条路没有尽头，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今天她的反应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已经放下了的，能够坦然相对的，不然她也没有勇气主动提出和车也见这一面，她不知道今晚自己的这种心潮澎湃属不属于正常的反应范畴。
车也送她到酒店楼下，问她：“明天想吃什么？”
向暖想了想：“十年前我到南京路吃过小杨生煎，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包子啦！我明天要吃十个！”
车也大笑起来：“好！明天了了你的夙愿，吃到你十年后也不敢再吃！”
“今晚菜很合口，谢谢地主热情款待。”
“嗯，赶紧上去好好休息吧，明天九点我来接你。”
向暖看着车也消失在夜色中，时间要能停留该多好。
车也启动了车子，点燃一支香烟，向暖走向他的那一幕时不时浮上心头。
向暖一个晚上没有睡好，也许是因为一个人总是睡得不踏实，也许是因为脑子里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她烦躁地用被子蒙住头，自己都已经是两个孩子妈妈了，车也有老婆有女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对！今天自己只是和前男友久别重逢最正常不过的反应罢了，不要太放在心上。
第二天九点，车也开车带着向暖往同济大学本部去了。他们从地下车库上来，映入眼帘的是偌大的几个足球场和篮球场，向暖看着空阔的球场，如今，站在自己20年前曾经热切盼望的这片土地上，她百感交集。今天，她要一点一点地走遍车也曾经的足迹。20年前一直想做却没有机会做的事，今天终于得愿以偿。
同济大学校园并不算美丽，朴素，简单，低调，像是个真正读书做学问的地方。正值放假，校园里学生并不多。车也领着向暖，一路参观了他在那儿读书时呆过的自习室，大教室，实验室，德国中心，还有他的宿舍，食堂。
走累了，他们俩坐在大道旁的石条凳上休息，两边的法国梧桐绿叶婆娑，向暖长嘘一口气，“今天算是来完成了一个20年的心愿，心满意足。”
她鼓起勇气：“还有第二个心愿，就是要当面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她看车也愣了一下，笑着说：“当年太年轻。其实当时我很自卑，没有自信，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但可怕的是我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我经常不高兴，闹情绪，我对感情没有安全感，也不知道怎样去处理问题，只会用很极端的手段去刺激你。我知道自己深深伤害了你。等我长大了，明白了，后悔了，可是你也离开我了。这声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说，迟到了20年，可能太晚了点。”
向暖很诚恳地说这些，车也是没有想到的。他确实恨过向暖很久，不能释怀，他曾经把这个女孩放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可是这个女孩却狠狠给了他一刀。那一年，初恋背叛，父亲去世，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把谁认认真真放在心上过。
他有点尴尬：“都过去了，没事了。”但在他心里，这个结终是解开了。
车也问到：“你老公就是你大学同学？后来分到一个学校做同事吗？”
向暖沉默了一下：“不是，我跟他离婚了，后来再婚的是我同事……而我，现在又要离婚了。”
这么丢脸的事，向暖原本是没有打算说起的，让人笑话。可是，不知为什么，她没办法去骗车也。
“10年前离婚时，我来过上海，还给你打过电话你记得吗？可是你回去了。”
“哦，记得，那时我回去办婚礼。”
“呵，真是造化弄人。”向暖无奈地摇头，“后来我找了个本单位的物理老师，快10年了，我又要离婚了。”
向暖突然瞪大眼睛，很认真地对车也说：“见鬼了，好像十年我就有一个坎，发现没有？”
车也被向暖的表情逗笑了。
在法国梧桐的浓荫下，向暖缓缓对车也说起这20年来自己遇到的一切一切，在向暖心里，这一切都是过去了，她甚至可以很轻松地笑着说起，可是车也听了却心疼，他曾经放在心底的人就这样被人欺负、不受珍惜。眼前这个笨女人，难道自己当时狼狈退出就是要让她这20年历尽辛苦、吃尽苦头的吗？突然他有点后悔，如果当初自己不负气放手，这20年她会不会好过一点？
结束了同济深度游，车也开车带着向暖往上海近几年新兴的景点朱家角去了，这个古镇与同里乌镇差不多，江南水乡都是这样的格局，游客也是摩肩接踵。车也指着路上随处可见的红烧猪蹄说：“我年轻时一个可以啃掉一大个。”向暖回了他一句：“你就是个大猪蹄子。”
这一次重逢，向暖觉得两人有说不完的话，而且说起话来不需要太多思虑，相处起来特别轻松自在，舒心开怀，不像年轻时两人在一起总是觉得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可能是这20年可说的东西太多了，也可能因为大家都成熟了，更懂得如何交谈和相处。车也也是这种感觉，他很享受这种没有障碍的交流。
向暖被店铺里的米酒吸引了，米酒一向是她的心头好，可是她的城市很少看到卖酒酿的，她买了一瓶冰米酒，当街就喝了起来，一个不留神脚下踩空，差点跌一跤，还好车也一把拉住她。车也笑着对她说：“来，我拉着你走。”
向暖一下子回想起他年少时的笑容，一点儿都没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向暖拿着酒瓶，边走边仰头喝，车也拉着她，慢慢随着人流走，两人恍惚中好像回到了20多年前，彼此都青春年少的时候。耳边的人声鼎沸，听起来却如此遥远，时光倒流驻足，夕阳依旧铺洒在他们身上。
回到酒店，离晚饭时间还久，向暖对车也说：“去房间坐坐吧，休息一会儿，喝点水。”
进房间后，向暖给车也倒了杯水，点开音乐，两人边休息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手机里传来周华健的《风雨无阻》，两人突然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车也靠过来，紧紧搂住向暖：“我不想再错过你。”
事情的发展超乎两人的想象，见面之前谁也没想过这次会发生这样的关系，向暖觉得事情一下子被她搞得复杂了，可是她没有办法抗拒自己心中曾经的男神，也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温柔温暖。
向暖靠在车也怀里，对车也笑说：“我这次来真的是补课来的，去了同济，说了对不起，还和你上了床，20年前没有做过的，遗憾的，今天全补上了。今天这样，此生足矣，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不会纠缠，你有家庭，有妻女，我不会去破坏你稳定的生活。明天我走了，今天的事就忘了吧。”
车也摸摸向暖的头：“可是，我不想就这样忘了，我们已经错过了20年，我不想再遗憾20年。我们能有多少个20年呢？”
车也坐在家楼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不想再次错放向暖的手，可是他的女儿还小，需要妈妈。他不想对向暖不公平，可是他目前也不忍心伤害妻女。向暖是他的爱情，阿燕是他的现实。向暖是他曾经认真爱过的女人，而阿燕是认认真真爱了他多年的女人。感情上他亏欠阿燕，但从另一个角度讲，他也把自己最好的青春给了这个比他大8岁的女人，就为了负一个责任，他也曾拒绝万达给出的百万年薪，就为了帮阿燕重整公司，还清900多万的债务，他给了阿燕一个家，一个女儿，和这么多年安稳的生活，谁欠谁更多，这又怎么扯得清楚呢？他看着一地烟头，权衡再三，现在只能折中地选择，如果向暖能等三五年，等女儿小学二三年级，大了懂事了，有承受能力了，他也要为自己活一次。
向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沦为第三者，她想起自己对白尧的猜测，想起这种猜测带给自己如蚂蚁般咬噬内心的痛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是她现在居然充当了同样的角色！她相信车也对自己的感情，如果不是真诚的，他也没必要这样给他自己找麻烦。三五年，她不是不能等，她已经过了等不起的年纪了，可是她深知，世上的男女之爱都是一条抛物线，时间推移，激情退去，矛盾频出，势必会让感情走上下坡路，她经历两段婚姻，已是伤痕累累，如若再失望受伤，她的心就真的满目疮痍了，她不敢！与白尧分居快两年了，她好不容易走出泥淖，感情上她不想再起波澜，原本不想再有任何付出，就希望这样带着两个孩子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可是，这次重逢让她明白了自己，对车也，她仍旧是有感情的，即便多年来把这个男人雪藏在心底，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所有伪装都立刻冰雪消融。在她人生如此孤单的时候，车也有如一道光，忽然照亮了她黑暗无边的生活，让她难以抗拒。
前面的路，该怎么选择呢？向暖坐在回程的飞机上，透过云层看着上海越来越远，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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